你的心里有鬼III:陈家祸
(本插画为每天读点故事App官方特邀创作插画师:临北)
阴阳斋,通阴阳,叶老板上行阳道下通阴关,驱鬼避邪,莫惧鬼物。陈先生肃正天道扫四方鬼寇,夺宝斗法,且验人心。
1
“你忘了当年陈家村的真相了吗?”
“轰”一声闪雷覆下,照亮这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寡居的陋室,一地拾来的纸皮和瓶瓶罐罐,矮小的卧榻就在这拥挤杂乱的物品中间。陈旧的军大衣下,老人从睡梦中惊醒,猛然坐起身,面上的惊恐未散,沉重地喘着粗气。
噩梦,已经有许多年没做过那个噩梦了,驼子婆颤颤巍巍地起身,刚要摸索到电灯开光,又想到那拖欠的电费,下意识地收回了手,不舍得开灯。
“我不敢忘,不敢忘……一定是我快要死了,地下的亲族不收我,怪我将他们忘了……”
黑暗,让佝偻得脊柱变形的驼子婆越发清醒了一些,她动作缓慢地摸索到了自己用来充当拐杖的一截竹竿,竹竿被磨得十分光滑了。驼子婆站在瓶瓶罐罐堆积得无处下脚的狼藉之中,久久地没有下一个动作。
浓烈的恐惧和不安蔓延在这冷飕飕的空气中,终于,屋子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声,驼子婆穿上了草编的蓑衣,戴上了破旧的斗笠,一手拄着竹竿,一手挎着竹篮子,那竹篮子上盖着挡雨的塑料布。她动作缓慢地摸索向外头,走进了夜色里,随着刚才那阵闪雷覆下,“滴答……滴答……”大雨也相继往下落,雨慢慢地下大了。
她走了一夜,雨也下了一夜,天未亮的时候,她终于喘息着停缓了脚步,抬头看向前方那黑压压的一片残垣断壁,杂草丛生,空无一人,透着死寂和腐朽的气息。因为下了大雨,连野猫野狗都不露头了。
驼子婆压抑下心中翻滚的情绪,她躲进了路口一处残破的屋瓦下,找了一处干爽的地方。她蹲了下来,小心翼翼地开始摸索那一路被她揣怀里护着的竹篮子,掀开了上面的塑料布,驼子婆颤抖地从篮子里摸出了红烛和纸钱……
她苍老枯瘦的手划动着火柴,好几次都没能将火打着,哗啦一声,她终于打着了火。驼子婆急忙将蜡烛点亮,又用纸钱就着烛火,终于,面前起了小火堆,她开始往里头添纸钱,烧黑的灰烬飘飘扬扬,火光照亮了斗笠蓑衣下驼子婆苍老的脸。
忽然,身后袭来一股阴冷彻骨的寒意,驼子婆烧纸的动作一顿,没敢回过身,只听得那冰冷威严的声音在她的身后响起:“你是谁,为何半夜三更在陈家村外烧纸钱?”
“轰!”又是一阵闪雷覆下,驼子婆惊恐地回过了头,眼前是一张年轻的面庞,她噩梦中徘徊不去的面庞。
他正低头垂眸看着烧纸钱的驼子婆,狂风暴雨沾湿他一身藏青色的长衫,那张冷峻的面庞上,一只眼漆黑如漩涡,一只眼却如灼烧的金瞳。他的神色痛苦而苍白,眼神交杂着克制和杀意,他又开口,气温骤冷刺骨,“你知道我是谁?”
“是你,我永远也忘不了你……”在这电闪雷鸣的雨夜,驼子婆终于瘫坐在了地上,她抬起的手颤抖地指着眼前的人,恐惧却又愤然,“恶鬼之所以选择你,是因为,你生来就是恶鬼!”
2
雨下了一夜,狂风呼啸,没关严实的窗户砰砰响地摇摆拍打了一夜,巨大的雷声像是要把天都劈裂一条缝一般,将叶苗给惊醒了。
疲惫感让她睡得极沉,便是那拍打了一夜的窗户都没能将她吵醒,足以可见刚才那阵闪雷,有多吓人。
叶苗被惊醒,这才意识到外头开始下暴雨了,入冬以后,这样的暴雨是极其罕见的。但叶苗并未多想,听到那仍在拍打的窗户,才想起自己临睡前忘了关窗了,便要起身将门窗全部关严实了,以免大雨打湿阴阳斋内众多价值不菲的实木家具。
还没来得及开灯,忽然,潮湿的空气中隐隐约约传来了血腥味,叶苗起身下床的动作一顿,那股血腥味,便越发浓烈了。
“是谁?!”
风雨掀起窗前的两层窗帘,窗帘布翻腾鼓起,垂落之际,一抹高大的黑影出现在窗前,血腥味,便是从这儿而来。
“是我。”
听到这熟悉的声音,叶苗一愣,借着外头飘摇微弱的光亮,她看清了陈公虞背光而来。他身后的窗户是洞开的,陈公虞浑身湿哒哒的,面色苍白,身上还沾染了血腥。
这一夜,仿佛血雨腥风,叶苗看到陈公虞浴血归来,心中一惊,急忙想要下床迎向他,“你怎么了?”
陈公虞行至叶苗面前,他的形容疲惫而又憔悴,他没有提及自己去了哪儿,为何浑身被雨水打湿,又浑身沾染了血腥。他在叶苗面前低下了身,深邃的眸光定定地看着眼前那因他而神色担忧的叶苗,良久,陈公虞终于倏然起身,背过身去,往那洞开的窗户走去。
他一句话也没说,就好像他在这个夜里的出现,只是为了像刚才那样,深深地看叶苗一眼。
叶苗急了,连鞋也未穿,疾步赤脚追了几步,急得快哭了,“陈公虞,你怎么了,你要去哪儿?”
陈公虞在那灌入风雨的窗前顿住,他没有回过身,甚至连头也没回,叶苗只听得他那压抑而又克制的声音,对她道:“叶苗,快走,越远越好。”
“陈公虞!”
陈公虞的身形跃入了那窗外的风雨夜中,叶苗急急追赶到那窗前,夜色浓郁,血腥味因为陈公虞来过,还未消散,空荡荡的雨夜,叶苗的目光再也追索不到陈公虞的影子,他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。
什么意思,他为什么让她走,发生了什么事,他身上的血腥,又是谁的……是他自己的,抑或是……别人的?
3
这一夜,叶苗再也无法入睡,入冬的寒夜,风雨飘摇,她却一身单薄,赤着脚,坐在空荡荡的阴阳斋里,目光紧盯着阴阳斋的大门,一动也不动。
直到清晨风雨停歇,方不羁和小黄接到叶苗的消息赶来的时候,才见到叶苗像雕像一样,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等着他们。
“你坐了一晚上?你穿这么点,不要命了?”小黄开始婆婆妈妈絮叨开来,手忙脚乱地给叶苗找厚实的衣服,熬姜汤。见叶苗脸色苍白,摸着额头还有些滚烫,小黄死活要把叶苗给绑医院去,叶苗却怎么也不肯动,小黄单方面地和叶苗吵了一通。
“你先别着急,陈先生这么做,一定有他的原因,他不愿意将你卷入其中。”方不羁知道叶苗的脾气,安抚下她和小黄,半哄半骗道,“收到你的消息后,我和小黄就先去了陈家村,陈先生毕竟是从陈家村出来的,他出事,回陈家村找,总有蛛丝马迹可寻,我们也确实有一些收获,你不肯去医院,至少把退烧药吃了,我们再继续谈。”
这番话果然奏效了,叶苗有了反应,方不羁和小黄让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,末了,叶苗终于忍耐不住了,追问道:“现在可以告诉我,你们到底发现什么了吧?”
“你换身衣服,我们带你去见一个人。”方不羁说着,把车钥匙丢给小黄,吩咐道,“把车开过来。”
叶苗见状,当即起身回屋换了身衣服,下楼的时候,方不羁和小黄已经在车里等她了,叶苗上了车,随着二人去了医院。
“医院?”叶苗皱着眉头,“为什么带我来这里?”
“见到人你就知道了。”方不羁和小黄将叶苗领到了特设病房里,带她见了驼子婆。驼子婆还未醒,面色蜡黄,身上看着没有明显的伤,但三把生火奄奄一息,情况不是很妙。
“陈家村村口发现的,我为老太太固了魂,暂时保住了一条命,但你也知道,保得了一时……”方不羁转移了话题,“等她醒了就能问话了,事关陈家村,若是出了人命,惊动协会的人,我怕你们会有麻烦,所以没有上报。”
此刻叶苗的脸色不太好看,小黄见状,忙插了句嘴:“小叶,我们不是那个意思,我知道你肯定相信不是陈先生干的,我们也信,但我们确实是在陈家村外发现的老太,这件事和陈家村有关,陈先生……确实有很大的嫌疑。”
“不是他。”叶苗的口吻坚定而又不容置疑,“如果是陈公虞,她早没命了。”
说着,叶苗便露出了不耐的情绪,她不愿意在这里继续呆下去,转身便要离开病房。忽然,身后传来了老人虚弱却又斩钉截铁的声音:“是他,就是他干的!我见到他了,我知道他在哪儿……”
叶苗的脚下一顿,回过身来,目光紧紧盯着那驼子婆,但事关陈公虞的下落,叶苗按捺下自己内心的烦躁,没有计较驼子婆为什么一口咬定陈公虞的事,问道:“你知道陈公虞?他在哪儿?”
驼子婆拔掉了输液针,颤颤巍巍地起身,喘着气,“他还在那儿……我带你们去。”
4
驼子婆将叶苗三人重新带到了陈家村,陈家村被叶苗破坏鬼镇之阵后,此地虽仍是因为阴煞气重,是孤魂野鬼常聚集之地,但早已不似从前那样生人阴魂只进不出。
众人下了车,方不羁挥鞭示警,令孤魂野鬼不敢拦路捣乱。
从前若是有懂行的人到了这儿,尚且知道要恩威并施向鬼借道,方不羁和叶苗此行就霸道得很,此地聚集的孤魂野鬼皆知这一行人道行不浅,竟也不敢找他们的麻烦。这次进入陈家村,比叶苗几年前第一次来这里时,顺利了许多。
踏入陈家村,仍未见陈公虞的身影,叶苗早已耐心殆尽。
一路上,驼子婆的反应并不意外,入了陈家村后,轻车熟路,叶苗终于按捺不住了,停了下来。忽然从方不羁身后抽出那柄铜钱剑架在驼子婆的肩上,质问道:“你到底是谁?!为何对陈家村如此熟悉?”
“叶苗……”
“小叶……”
方不羁和小黄二人皆是一惊,生怕叶苗误伤无辜,她关心则乱,他们都能理解,但就算驼子婆真的有问题,他们谁也没有权利对她进行任何处置。
铜钱剑伤邪祟不伤人,驼子婆并不害怕,她看了眼自己肩头的铜钱剑,又看了眼气势汹汹的叶苗,终于,驼子婆深深地叹了口气,抬手拨开叶苗手中的剑,缓缓道:“我自然对陈家村无比熟悉,因为,这里是生我养我的地方。”
陈家村……竟还有幸存者么?
叶苗一怔,久久地没有接腔,尽管当地一度传言,陈家村是经过搬迁,才荒废下来,但这种鬼话也只能哄哄外行人。当年陈家村一夜之间沦为鬼村,冤魂生人能进不能出,怨气冲天,分明是无一活口。
“出事那一年,我才十六岁,陈家村上上下下,都是同宗同族,我们以世家家主为首,崇敬家主,在我们那会儿,家主说的话,比县太爷,比扛枪的军阀土匪,比后来的父母官都管用。谁人知,陈家村之祸,祸起便是陈家家主!”驼子婆望着这儿沦为鬼村,只余残垣断壁的故土,满目悲戚,“陈家村怎么完的,便是陈家家主所为!他生来是个孽障,是陈家老家主不信邪,才有了灭族之祸!”
她还记得,自打她记事起,陈家老家主就已经不掌事了,掌这偌大世家的,是年轻的新家主陈公虞。可无论是老家主,还是陈公虞,他们祖孙二人,皆是了不得的人物。
陈家一度是上家阴阳世家中最显赫的一族,陈公虞名声在外,要与他一较高低的阴阳术师数不胜数,便是那远渡东洋,当年名震日本的阴阳师丰臣莲生,都不是陈公虞的对手。他败于陈公虞手中,并切腹于此,那是陈家最辉煌的时候,年轻的家主尚且二十出头。
驼子婆和所有族人一样,敬仰和崇拜他们的家主,但谁也没想到,有一天,陈公虞会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,驼子婆闭上眼睛,便是那场挥之不去的噩梦。
他双目金瞳,有人臣服地跪在了他的面前,也有人,勇敢地朝着性情大变的家主执起了自己的法器,可那些忤逆了他的人,无一幸免。他只抬手穿透那些反抗的族人,鲜血淋漓地掏出了他们的心脏,血水溅入他嗜血的瞳眸里,只一眼,就让人胆战心惊,那一地的尸横遍野啊……
驼子婆的父亲和所有陈氏族人一样,他们知道,陈公虞太强大了,强大得让人畏惧,一旦容许他走出陈家村,将是天下之祸。父亲朝陈公虞执起了法器,可他只是一个眼神,一个眼神!
驼子婆甚至想不起来他是怎么动手的,父亲的头颅便骨碌骨碌滚落下来,滚烫的血液洒落在她的脸上。驼子婆都忘了尖叫和哭泣,她只记得,越来越多的族人赶来了,柔弱的母亲却趁乱拉着驼子婆不断地跑,不断地跑,对她说:“走,快走!”
可是来不及了,陈家村一夜之间陷入死寂,那一夜,是老家主举全村之力,才杀了陈公虞,启动鬼镇之阵,才将陈公虞这恶鬼困于陈家村之中。
可那鬼镇之阵启动,陈家村里的人和鬼,无一幸免,谁也不能逃出去,是母亲,在她身后狠狠推了她一把。驼子婆眼睁睁看着她和母亲,还有所有的族人,都被这可怕的阵法分隔开,面前分明什么也没有,母亲却被困在里头,不断敲打着空气一般,满脸泪痕地对她说着什么。
那时候的驼子婆尚且年轻,十六岁,她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场面,她吓坏了,只看到母亲张合着嘴,拼命想对她说话,可她却一点声音也听不见。她看着母亲的口形,只能猜测,当时的母亲一定是在对她说:“活下去,别忘了今天陈家村之祸,谁才是罪魁祸首!”
“不,不可能……”叶苗脸色苍白,摇了摇头。
“你肯定不信,我们的家主,怎么会突然成了恶鬼?我也不信,我们陈家村的人,谁肯相信?”驼子婆直勾勾地盯着叶苗,“可事实就是如此,恶鬼之所以是恶鬼,那是因为……他生来就是恶鬼!叶老板,当年陈家村的阵法是你破的,才导致恶鬼纵出,我那死去的爹娘和族人死不瞑目,才会托梦给我。”
“这就是你引我来此的原因?”
“是,你有能耐破坏阵法,就有责任重新将那恶鬼镇于此处。”
5
叶苗握铜钱剑的拳头攥紧,方不羁察觉到叶苗的情绪不对,生怕她朝着生人动手,忙扣住铜钱剑的一端,制止道:“叶苗,你必须冷静。”
许久,叶苗才松开了手,冷笑了一声,转身就要往回走,吩咐方不羁和小黄道:“既然陈公虞不在这里,我们也不需要再浪费时间了,我们走。”
言下之意,再明显不过了,她并没有接受驼子婆的建议。
驼子婆一动未动,仿佛充满了自信,自信叶苗一行人,一定是走不出这里。她直勾勾地盯着叶苗的背影,开口阴恻恻道:“就算他现在不在这里,你来了,他就会来。”
叶苗的脚下一顿,心头蓦然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,她看向方不羁和小黄,果然,他二人也是面色一变,低呼一声:“不好,这老太婆有猫腻!”
果不其然,比起叶苗和方不羁、小黄这三个只来过陈家村寥寥几次的外人,驼子婆对陈家村再熟悉不过了。她没有追着叶苗而去,反而后退了数步,在她身后,是陈家村破败的宗祠,驼子婆的眼底闪过一抹笑意,继而转身往那宗祠里跑。
尽管不知道她要做什么,但叶苗三人仍是面色大变,“拦住她!”
他们转身便要往回追,脚下才刚刚踏进宗祠,忽然,上方残存的瓦石开始哗啦啦往下坠落,地面开始发生剧烈的晃动。叶苗站不稳,整个宗祠瞬间土崩瓦解,头顶巨大的横梁轰然倒塌。
“快出去……”
叶苗的话音刚落,脚下的地面便突然下陷,她和方不羁、小黄皆没有来得及跑出去,天旋地转,倒塌的建筑让视野变得漆黑模糊一片。令人意外的是,下陷的地表好像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豁口一样,让他们不断往下滑落,没有要停下来探到底的意思……
“小叶,小叶?”
待到四周静了下来,叶苗是被小黄唤醒的,不远处,形容狼狈的方不羁请了火,才勉强照亮眼前的场景。
叶苗的胸腔呛入灰土,令她剧烈地咳嗽,自己和方不羁、小黄一样,皆是形容狼狈,灰头土脸。待意识清醒了一些,叶苗才急忙追问道:“驼子婆哪儿去了?这儿……是哪儿?”
“这儿是……”没有人能回答叶苗的问题,只知这是个位于陈家村地下的空穴,请了火,看清了空穴内的情形,方不羁和小黄皆是面色惊恐,搀扶着叶苗连连后退,说不出话来。
叶苗抬头,看向眼前的场景,亦是和方不羁、小黄一样,目瞪口呆,面露惊恐……这是一棵“树”,根茎深入土壤,向四方蔓延。确切地说,这又不仅仅是一棵“树”,那是个女人,她的长发和四肢就像是根茎,探入土壤里,她的皮肤干裂,就像是粗糙的树皮,唯有这形态,仍能清楚地看出这是个女人,闭着眼,仿佛在沉睡。
“这是什么……”叶苗察觉到这干哑的声音,竟是从自己的喉咙里发出的,因为太过震惊,而声线颤抖。
“我说过,恶鬼之所以是恶鬼,是因为他生来便是恶鬼。”空穴另一头,传来了驼子婆虚弱的声音,她似乎连动弹的力气也没有,只能发出这虚弱的声音,“这是我们陈家村的秘密,知道的人,少之又少,便是我父亲这样深受老家主信任的族中长老,也只是少数知晓这个秘密的人之一。你看到的怪物,便是陈家的女儿,老家主唯一的女儿,陈公虞的母亲。”
陈公虞的母亲……
陈家向来只提及两任家主,除了陈公虞之外,上任家主,便是他的祖父,可从未有人提及过陈公虞的父母,这是陈家村上下严禁提及的问题。
老家主没有儿子,唯有一个女儿,那是陈家的大小姐,令陈家蒙羞的是,大小姐有了身孕,就连大小姐自己也说不清楚,这身孕是怎么来的,分明未婚配,且家规森严,大小姐是绝不可能做出那等令家族蒙羞的事的。
“处子之身怀有身孕,还是双生子,老家主知道,大小姐怀的必定不是个人,是个孽障。这个孽障,在大小姐腹中,便已将自己的同胞兄弟吞噬殆尽!可不知为何,老家主不仅仅没有除掉这个孽障,反而大喜过望,他让大小姐生下了他,便是身为长老的我父亲,也一直因此而费解。”
驼子婆看向眼前那似人似树的怪物,“大小姐还是疯了,老家主牺牲了大小姐,也要保住这个孽障。这样的异胎,身为肉体凡胎的大小姐是承受不了的,是老家主动用了禁术,才把大小姐变成这副模样,她的根茎深入土地,汲取力量,终于生出了陈家的继承人。”
但沦为怪物的女儿,令老家主觉得颜面扫地,于是,她成了陈家的秘密,销声匿迹,谁也不曾再见过她。唯有看守此地的长老才知道,这里,还镇压着陈家的牺牲品,不见天日。
6
话落,驼子婆忽然手握身侧锋利的石块,对准自己脖颈的动脉,垂危虚弱的声音,竟然透出了一股兴奋,“我怕死,苟延残喘了这么久,现在,我快死了,反而什么也不怕了。只要你在这里,那个罪魁祸首一定会出现的!我们都是陈家的牺牲品,大小姐也是,你们一个也跑不掉,跑不掉……”
“不好……我们得离开这儿!”叶苗大呼一声不好,果不其然,驼子婆用力地朝着自己的脖子划了下去,血腥味顿时弥漫而出,那沉睡的似树似人的怪物,忽然有了动静。它的根茎仿佛瞬间活过来一般,开始疯狂地涌动,一根根茎攀爬向了驼子婆所在的位置,瞬间将驼子婆吞没,血肉横飞。
那粗糙的树身所呈现的女人的形态,也忽然有了变化,吞噬了驼子婆,就像即将枯死的老树忽然汲取了养分一般,它睁开了眼,看向闯入此地的活人……
“妈……妈呀,现在怎么办……”小黄惊恐地往后跑去,却发现此地是深入地下的豁口,除非他们长翅膀了,否则根本逃不出去。
方不羁抽出了铜钱剑甩出成鞭,另一手结印,步步后退,额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,但架势却不失,他的喉结滚动,呼吸有些急促,“这次恐怕不好对付。”
叶苗的面色苍白,被方不羁护在身后,迟迟没有动作。理智上告诉她,这时候,她一定是要出手的,但思及对方可能和陈公虞存在的关系,叶苗便怎么也无法毫无顾忌地出手。
“你们跑不掉……”树身的女人发出了声音,它睁的眼,通红一片,并无半点清明的意识,就像个毫无理智的野兽。疯狂的头发像树木根茎一样朝他们袭击而来,脚下的土壤也在嗡嗡作响,深入土壤的根茎也破土而出,张牙舞爪朝从四面八方而来……
脚下的土壤有根茎冲出,方不羁跃身而起才堪堪避过,电光石火之间,他挥鞭而出,祭出火符,鞭子的一头粘着火符意图袭击向树身正中央。不料那女人通红的双眼忽然朝着方不羁扫来,仿佛看穿了他的意图,一道根茎忽然直冲方不羁的长鞭而来,与那铜钱鞭纠缠在一起,方不羁手中的法器瞬间脱手。
“快,快走……”方不羁面色大变,知晓自己不是这邪祟的对手,下一秒,如同活物的根茎从身下破土而出,纠缠着方不羁的腰,将他带离了地面……
“小……小叶救我……”身后传来小黄惊恐的呼救声。
叶苗的面色苍白而又凝重,她低喘着气,步步后退,根茎袭来,鞭笞在地,叶苗忽然被这股厉风掀起,她只能凌空手中结印,意图要祭出缚刑咒来。
忽然,空气中陡然降温,冰冷刺骨,土壤中的冰晶凝结,使得地面坚硬如磐石,禁锢了那些根茎的活跃。迎面而来的根茎蜿蜒如蛇,也在即将抵达叶苗面门之时,瞬间被一道无形黑色煞气所化的长鞭甩开。
浓烈的血腥味和肃杀的气息漫延,叶苗的面色却是千变万化,她坠落的身体忽然被这股寒意包裹,叶苗只觉得自己的眼眶一热,下一秒,耳畔传来喘息声,陈公虞一手与那邪祟对抗,一手护住了叶苗,接住了下坠的她。
“陈公虞,你……去哪儿了……”
叶苗闻到陈公虞身上潮湿的血腥味,此刻他的脸色苍白,周身的潮湿凝结着一层冰晶,他低头看向叶苗,面色看起来十分疲惫与虚弱,“为什么不走?”
他警告过他,让她离开,离陈家村越远越好,离江北越远越好。
没有等叶苗回答,陈公虞的眼底迅速闪过一抹冷意,凌空凝结的冰晶包裹着那无数张牙舞爪的根茎。他喉头低低咽下一抹血腥味,眼锋一敛,攀住方不羁和小黄的根茎随着包裹的冰晶碎裂,二人落地,小黄早已吓得腿软,还是方不羁迅速抓起小黄的衣领,抓着他步步后退,朝陈公虞和叶苗所在的方向退来。
“走!”陈公虞扬手,在他们面前祭出一层屏障来,上方有垂直的冰柱落下,陈公虞是要叶苗他们顺着这冰柱爬上去。
方不羁与小黄不敢耽搁,听从陈公虞的吩咐,连忙顺着那冰柱向上爬去。
就在小黄爬了上去,回过头来伸手要将后方的方不羁拉上来时,陈公虞此举,显然惹怒了那邪祟,他面前的屏障忽然发出了碎裂的声音,禁锢根茎的冰晶也纷纷粉碎,那冰柱也拦腰断裂。方不羁一咬牙,扣住了小黄探出的手,才没再一次坠落下去。
“小叶,陈先生!”
陈公虞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来,对已经爬上去的二人再一次喝道:“走!”
“你们陈家人,想往哪儿走?”尖锐的女人的声音愤怒而又疯狂,那双通红的眼睛充满怨恨地紧盯着出现在这儿的陈公虞,和陈公虞身后所护着的叶苗。忽然,那挣脱束缚的根茎再一次疯狂地扭动起来,它朝着陈公虞的面门而来。
“找死!”陈公虞眼中一敛,已下了杀意。
“不,不可以,她是……”叶苗忽然探手,凌空接住了那袭来的根茎,那道根茎在接触到叶苗这一活体后,也顿时纠缠而来,迅速缠着叶苗的腰身收回。
叶苗绝不愿意让陈公虞做出会让他后悔的事来。
7
“叶苗!”
陈公虞意图上前,却猛然跌跪下来,喘息不止,面色越发苍白,他死死盯着被那邪祟束缚住的叶苗,仿佛下一秒,那纠缠的根茎就会像刚才对付驼子婆一样,让叶苗瞬间皮开肉绽化为肉泥。
可那邪祟似乎并没有立即要将叶苗当作养分一样吞噬的意思,陈公虞的反应让她通红的眼睛里出现了一抹兴味。她看着陈公虞,怨毒的眼神浮现酣畅淋漓的痛快,“你若在我面前自裁,我便放你所在意的人一条生路。”
“陈公虞……别……”
陈公虞抬头,定定地看向叶苗,他深邃冷凝的眼底忽然浮现一抹温柔,他的嘴角蓦然向上勾起,低笑了一声,“一言为定。”
“不要……”叶苗的眼眶瞬间一红,眼睁睁看着陈公虞抬手,抹去自己嘴角的鲜血,随即手心之中冰刃凝结,刺入他的胸腔,顷刻间,鲜血弥漫,那洁白的冰刃,染得血红。
叶苗喉头哽咽,“陈公虞!”
“一言为定。”那皮肤像干裂的树皮一样的女人的动静越发大了,它的头发和四肢所化的根茎突然涨大数倍,缠着叶苗的根茎也蓦然一松,随即涨大,朝着陈公虞的面门袭去。
脱身的叶苗涨红的眼热泪涌现,但她的眼底,却忽然浮现一抹坚毅和决绝,她被凌空掀开,叶苗手中结印,掌心之中金光迸射,缚刑咒蓄势待发,指尖有滋滋电光缠绕着。那金蓝色缠绕的电光正面与那袭来的根茎对上了,叶苗借力稳稳落地,脚没入土壤几分,往后倒退数步才稳住了身形。
“我不允许你——伤害他。”她稳稳地拦在了陈公虞的面前,罡风四起,叶苗的长发和衣衫腾腾翻飞,她迎着凛冽的风而立,正面对着那疯狂大涨的邪祟。
“叶苗……”
叶苗的脸色冷了下来,指尖有鲜血溢出,叶苗低语,念下缚刑咒最后的咒诀:“符降令从!”
“为什么?”女人树皮一般的面部轮廓上,有了清晰的表情变化,她的眼底出现了一抹困惑,大约是从未见过像他们这样的人。此刻叶苗偏瘦的身躯就这样毅然决然拦在了她和陈公虞之间,她看起来是那样渺小,可又是那样伟岸,不可小觑,充满了力量。
陈家的人,何曾值得有人豁出性命去维护,而这愤怒决绝之下所绽放的能量,是这样的强大。
缚刑咒轰然落下,滋滋电光像是下雨了一般,地表再一次轰隆隆震动,无数深入土壤的根茎全都像遇火的触角一样痛苦地挣扎起来,它们鼓动,涨大,疯狂地拔泥而出,挥舞着,想要再次向叶苗袭来的时候,却又一寸寸,如焦木一般,化为灰烬,断裂,下坠。
待到一切万籁俱寂,电光消失,焦土冒烟,眼前,隐隐约约出现了女人的轮廓,她摆脱了那干枯的树皮与根茎,黑发恢复柔软,肤色恢复白皙和光洁,她浑身轻飘飘地坠地,赤裸不着寸缕,通红而又满含怨毒的眼底恢复了一抹清明。许多年了,近乎一个世纪,她被困于此,早已忘了自己是谁,唯有满腔的怨恨和杀虐的欲望支配着她。
女人低头,看着自己的双手,眼底还有一瞬的迷茫,似乎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。许久,她才缓缓抬起头来,看向眼前这对年轻的男女,女人的眼底,有了丝动容和温柔。她看向叶苗,问道:“陈家,也有重情之人,值得你不畏生死,守护着他吗?”
叶苗本就虚弱,此刻跪坐在地,低喘着气,口吻却坚定无比,“就像——他守护我那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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叶苗的话,让女子怔了一怔,她这才将目光,看向叶苗那瘦弱的身躯之后,那浑身肃杀的陈公虞,“你是……当年的陈家村之祸,是因你而起吗?”
“是我。”陈公虞起身,将叶苗护在身后,似乎是因为叶苗在场的缘故,除此之外,他对当年的事情,绝口不谈。
这是陈公虞和陈家不为人知的秘事,确切地说,这个答案,也是陈公虞猜测所得。直到近日,他已经越发不能控制自己,在不归路里,他甚至险些失控对叶苗下手……也许,当年的陈家村之祸,就是失控之后的他一手酿造的。
“是你,竟然是你。”女子忽然又哭又笑,“果然,你与我一样,一生都在为人利用,我们都是陈家的牺牲品,你的祖父,从未向你提及过我的存在……他们将自己当成救世主,荣耀至上。”
“你……”陈公虞身形一怔,声音暗哑,“你是谁?”
“那个人,选择了你,他要为自己选择最合适的肉身,打从一开始,那个人就选择了你。”女子轻颤,“他在你的身体里沉睡着,迟早要醒来,成为这副身躯真正的主人,就像当年一样……”
陈家村之祸,因陈公虞而起,只因,那个人,早就选择了他。只是当年的陈公虞到底是肉体凡胎的血肉之躯,陈家村举全村之力镇压陈公虞于此,那人尚且虚弱,才未能苏醒,真正夺了陈公虞的舍。
陈公虞不过是那个人苏醒的容器罢了,就像陈公虞一样,她也不过是容器,塑造陈公虞这副肉身的容器。
“你非常人,你的存在,实属是孽,你的祖父却算出,陈家将出无比强大的鬼物。陈家末势,巫山族这等违背天道的存在野心勃勃,而你,将会是陈家手中令人颤栗的武器。打从一开始,他就做好了牺牲你的准备,将你炼成鬼物,让你成为陈家捍卫天道的工具。为了留下你,他不惜牺牲了我……以禁术将我变成这等不人不鬼的怪物。”
可笑的仁慈,父亲不杀她,却令她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
“陈公虞……”叶苗担忧地唤了陈公虞一声。
“陈公虞?”女子低低重复着这三个字,“原来这便是你的名字,可笑你却从来不知道我的存在,而我,也从未见过你……”
女子的身形渐渐淡去,每一个生命的出现,都是一股能量,她感到自己存在的能量越发虚弱了,她抬起头,看向陈公虞,又看向叶苗,笑了,“孩子,谢谢你,将我从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中解脱出来。我一生都不得决定自己的命运,唯有这一次,我终于,不再为任何人所摆布,结束了,真好……陈公虞,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啊。”
“你……”陈公虞向她靠近了一步,终于,他垂下了眼帘,轻叹了口气,“谢谢你,母亲。”
女子渐渐淡去的身影明显地一颤,她抬起头来,随即笑了,“我虽痛恨你的祖父,我的父亲,但他有一样事算对了,陈家有你,将会改变一切。幸好,你又和我不一样,始终有人,值得你付出一切去守护,而她,也是如此守护着你。”
叶苗张了张嘴,心中有千言万语,却又不知该如何启齿,她站在了陈公虞的身侧,握住了他的手,十指紧扣,像是赌誓一般,与陈公虞并肩而立,唤那女子一声:“母亲。”
千言万语,只这二字便已坚定地表达了她的决心,女子笑了,点了点头,身形终于散去。
9
天地之间,忽然压抑了下来,上头似乎有什么动静。
陈公虞深深地看着前方那已经空荡荡的空地,终于,他缓缓地收回了视线,随即转过了身,嘱咐叶苗道:“我送你们离开这里。”
送他们离开?
不等叶苗仔细回味陈公虞这话中的意思,便已被陈公虞拦腰打横抱起,他将她带出了这空穴,方不羁和小黄已经在外头等他们了,见了他二人上来,方不羁与小黄大喜,“叶苗,陈先生……”
陈公虞冲他二人点了点头,随即将叶苗放下,径直往前走,示意三人跟上,“走。”
三人不敢耽搁,外头的天黑沉沉的,沉得让人觉得诡异,他们陷入地下空穴已经这么久了吗?周遭的气压低沉得让人压抑,陈公虞的神色却始终冷凝,直到到了陈家村的路口,陈公虞的脚下才忽然一顿,唤了一声:“叶苗。”
叶苗下意识地脚下一顿,抬起头看他,“嗯?”
只见陈公虞的眼神温柔,俯身,忽然在叶苗的唇畔落下一个冰冷的吻,在她耳边低语了句:“叶苗,这一天,我终需自己面对。等我,我会回来,为了你。”
陈公虞的话,令叶苗的心中一空,慌乱和失落排山倒海而来,漫延了她全身每一寸细胞,没等叶苗反应过来,陈公虞便忽然松开了手,将她往前一推。
顷刻间,一股无形的屏障落在了叶苗和陈公虞之间,天黑压压的,没有半点光亮,狂风骤起,鬼哭狼嚎,永夜降临。
“陈公虞!”叶苗见到陈公虞的嘴角微微弯起,望着她的眼神温柔,可下一秒,她便眼睁睁见到陈公虞在她的眼前消失,就好像,他们所在的空间,忽然发生了错位一般。
“怎么回事?是鬼镇之阵重启了吗?”方不羁亦是诧异,这一切都发生得太突然了。
叶苗摇了摇头,“不,是那个人,要苏醒了。”
陈公虞之所以离开,便是察觉到,他已经越发难以控制自己了,夺舍之争,终将到来。而长久的克制令他越发虚弱,虚弱的不仅仅是陈公虞,也是那个意图借陈公虞之躯苏醒的人,他曾想以这样的方式,与对方同归于尽。
但现在,陈公虞想为了她,归来。
编者注:本文为《你的心里有鬼III》系列第十三篇,本系列每周日更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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